吃白菜不吐生菜皮

【灵蛰】江南无所有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蛰生第一次见到李灵是在初春,彼时他正质疑自己做记者的意义。他留学日本时在大学里读闻一多郭沫若,灌了一肚子的民主科学,回国后第一个念头便是踌躇满志投身于报业,进了朝华编辑部,想要以一支钢笔书写世间不平之事。可世事难料——刚工作几个月,《朝华》一纸停刊通知犹如一记当头棒喝,把他打得措手不及。

      他敲开主编办公室的门,正欲开口,主编像是知道他的来意一般抬眼看他,一只手指指办公桌前的椅子示意他坐,一只手不疾不徐端起茶杯小嘬一口。淞沪会战这么几个月,日本人可算把上海打下来啦。我们编辑部虽然避开了伪政府的新闻检查,可也没法在这炮火连天的世道安稳地存活下去哪,不如先关停编辑部,等到安全时再开业。主编这么说。他茫然地点点头,带上门,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盯着前一晚刚写好的新闻稿发呆。

      就在这既为自己担忧也为国家愁苦的时节,他见到了李灵。蛰生的生辰刚过,惊蛰节气本应万物复苏阳光明媚,窗外的雨却一反常态落个不停。阁楼被意气风发的脚步声惊扰,流莺一声长鸣飞离窗前,蛰生抬头,见到一个男人不紧不慢地在丁宁桌前站定,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映出不知哪里来的光,在这雨天昏暗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眼。蛰生眯了眯眼,看他从皮包里取出一沓稿纸拍在办公桌上,拖长了音:“喏。”丁宁笑道:“哟,我没看错吧,尊驾李灵兄啊?我上一次见你可是两个月前,我还以为这仗把你给打到哪个犄角叴旯里去了呢!”“丁宁兄。此话怎讲啊?我看你们才是被这场仗打到犄角旮旯里去了,这朝华停刊的时候可比我拖稿的时间长吧?”男人抑扬顿挫的腔调里拿捏了一份嘲弄,却并不使人感到厌烦,蛰生这才知道,他就是副刊小说版最近连载的小说作者李灵。

      实话说原本他对李灵是没有什么看法的。新潮、浪漫、不走寻常路,这是他对李灵文章的初印象。那段时间杂志销量堪忧,主编日日紧锁眉头来回踱步,叹气声大到隔一扇门也听得一清二楚,好像第二天杂志社就要倒闭。蛰生坐在自己的稿件堆里无所事事,百无聊赖中倒是把最近许多期的文章通读了一遍,得出结论:杂志销量唯一的变量是李灵——“就像夏日里随处可见的草帽,毫不稀奇!”不知是哪个评论家所说,蛰生只觉好笑,倒是牢牢记住了。

      迫于杂志的停刊,蛰生每天只能枯坐编辑室读书看报,盯着越来越多积攒着发不出去的稿件发呆。李灵却也频繁地在杂志社出现,空桌子上多出了成堆的稿件。蛰生的书桌就在窗边,时常探头往楼下看,黄包车载着长衫旗袍西服洋装的人们来去匆匆,有一辆车在编辑部门口停下,熟悉的身着灰色呢西装的身影稍稍一停,蛰生扯着嗓子头也不回:“丁宁兄——李灵兄来了——”丁宁便停下写字的手,好整以暇地等着来人。李灵踩着木楼梯走上来一望便知又是蛰生提前给丁宁说了,摇摇头笑得很无奈,眯着眼用食指点点蛰生,随手拉过郑志龙的座椅坐下还顺带翘个二郎腿,西装裤腿像是用尺量过一般笔直。蛰生在一旁笑得开心,也不知在笑什么,就被李灵拍了拍椅背:“哎,志龙兄又没来吗?”

      那时的文坛充斥着左翼作品,革命的年代里纯文学与现代主义的位置顺理成章地被挤占,李灵之流被主流文学评论家所不屑,但总有人认可,总有人坚持。李灵自从听说蛰生有在日留学的经历,便时常拉着他谈留日见闻,读“浮薄的尘寰,无情的男女”,想旅馆旁金黄的稻田。由此,蛰生也逐渐回忆起念文学艺术科时期深深着迷的川端康成、横光利一,第一次在银幕上看到舞女的悸动又回到二十四岁的蛰生身体中来。

      李灵丰沛的感情裹挟了他,如喷薄而出的熔岩般灼烧着他。让什么夏日里随处可见的草帽都见鬼去吧,什么左联、什么阶级派系都不重要,这种纯粹的、受到灵魂感召的创作冲动才是他所追求的,蛰生想。于是他重新拿起笔,写下的不再是时事报道,不再是政坛的动乱、经济的震荡,而是镜花水月、凋零朱颜,是造在地狱里的天堂的都市风景,是灵魂里累积经年的哀戚和燃烧的现实。

      这时他又回头看到了李灵。李灵仍旧抢了志龙兄的椅子翘起二郎腿,想不明白读者寄投诉信的缘由,还是满脸的义愤填膺。“新潮、浪漫、不走寻常路”,他想起从前给李灵作品盖上的章,如今他依旧这么觉得,但也许这条创作之路可以有第二个人一起走走看。

      朝华副刊编辑部就这样由李灵的阔步高谈、蛰生的现代主义诗歌废稿、丁宁在主编处的招呼和马克梵操起弗洛伊德、波德莱尔论争的笔组成。哦,还有郑志龙的集子——唯一成集的稿子。




      清晨五点,蛰生被一阵毫无规律的敲门声吵醒。木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睡眼惺忪间看见大理石门框上倚着一个醉汉的时候,蛰生怔了一下。李灵一身酒气,领带被扯得凌乱,马甲也穿得马虎,扣子松一颗系一颗,一看便知彻夜喝酒至天明了,也不知道他这一晚怎么过的。蛰生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看着李灵一手费劲地举起半瓶黑啤一手还紧紧捏着一根细嫩到可怜的、一看就是路边折的爬山虎枝条,忍不住皱眉——“蛰生啊,我记得你家楼上有花坛吧......”东倒西歪的醉鬼已然口齿不清,蛰生根本没听清李灵的下半句。他拽住李灵的胳膊,想把他安置到椅子上,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面前的人虽然在平地上都走不顺,却执意要上楼,怎么喝醉了跟个小孩似的,蛰生无奈。

      跌跌撞撞地,穿过过道,爬上楼顶晒台,站在花坛前。李灵在清晨的凉风吹拂下似乎清醒了不少。他絮絮叨叨着从墙角抓了把铲子挖开土,轻轻慢慢地将那株爬山虎枝条放进土坑里,又用手捧起一抔土撒在爬山虎之上。蛰生看着他郑重其事状,不禁有些想笑,又忍不住动容。“折花逢驿使,寄予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李灵摇头晃脑地把每一个字都咬得清晰,拖长最后一句转过头向蛰生伸出双手。李灵傻笑间醉态不减,蛰生开始怀疑他刚刚的清醒是不是装出来的。“行了行了别赠范晔赠一枝春了,你行行好赠我一个好觉吧?”蛰生笑着去搂李灵想要把他拽下楼,又被要醉不醉的人挣脱,“那不行......还没浇水......水呢?”

      事情最终以李灵从天井挖了整整一壶水倒在花坛里,差点把房东太太的山茶花浇死后倒在蛰生的小床上睡死过去而告终。




      那天丁宁在咖啡馆约他见面。原本也只是闲聊片刻,东拉西扯些如今日军怎样猖狂,又聊到编辑部当年的同事近况如何,再谈及七人会从前种种计划愿景,刚巧想起这段往事,待蛰生说完,两人又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丁宁叹了口气,放下咖啡杯,金色的琉璃杯在桌上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我上周去看了李灵。他还是从前那么欠,说什么……他在牢里衣食无忧,不像我们这些人成天为了生计奔波,日子过得还不一定有他舒心。哦对,他还让我把海鸣兄的手稿带给他,他要趁这段时间将海鸣兄的遗稿整理出来,发行于世。”“是吗?他这副德行怕是这辈子都改不了了,嘴还这么欠,你说这,为什么一定要把他抓进去在里面待着,不抓他抓谁啊。”蛰生挑了下眉,语气仍旧是夸张的,苦笑的嘴角却积了些落寞。

      “哈哈哈哈……他这人啊,就是嘴欠了一辈子。光嘴上说还不够,他还要写出来。给他退了稿他还继续送来,停了刊还要办新杂志,这下好了.……”丁宁住了嘴,两人不约而同沉默下来。

      战时的每一次见面都是匆匆。现下他与丁宁也断了联系,从前的至交好友皆已零落天涯不知去向,自己身无长技,也还是只能留在上海写些无意义的词句不定期送去各大杂志报刊,赚取微薄的稿费权当糊口。




      阴雨连绵的湿冷。得知李灵死讯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天气,蛰生想。上海的石库门,内里是阴冷的,雨丝顺着没关严的窗户飘进来。蛰生伏在木桌上写诗,木纹像水波一圈一圈荡开来。祖母绿的台灯灯罩黯淡下去,蛰生从书案上直起身,揉了揉眼睛。微弱的光线从缝隙中透了进来,似乎已是凌晨四五点的天光。他抬眼望向窗外,那时李灵随手在屋顶插下的爬山虎枝条如今已攀到他的窗前,原本油亮的叶片被彻底打湿,蔫蔫地紧贴在窗上。

      李灵入狱的日子好像已经久远得无法追忆,可实际算起来,连三百个日夜都不到。微岚来到编辑部似乎成为一个节点,海鸣兄的加入又退出、令人喘不过气的举报和搜查、海鸣兄的撒手人寰,这一切都像是在一瞬之间发生的,快到蛰生来不及思考。那之后七人会变得七零八落,穿越到几年前似的又只剩他和丁宁,李灵也只是偶尔露面。没变的是蛰生时常能在李灵来之前心灵感应般从窗口探出头张望到他的身影,不同的是李灵总不忘检查从前由郑微岚看管的邮筒,再装作不经意地为丁宁蛰生带信上来。蛰生几次想劝他放下,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张开嘴只觉徒劳,状似无意地深吸一口气,将此事轻轻揭过。

      就是在察看邮筒的时候——灰扑扑的天光,李灵从黄包车上走出来,在邮筒前站定,随手从兜里掏出一个橘子来。蛰生照常伸长脖子往下看,眯起眼,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已经晚了。

      在这世道,巡捕当街抓人已是屡见不鲜的事,李灵被抓也同样没有多少人侧目,与蛰生一道在楼上听到动静的丁宁更是连头都没抬一下。电光火石之间黑衣制服的巡捕已经带着人远去,急匆匆跑下楼的蛰生也只看到那个滚落在地、只来得及被剥下一块皮的橘子。

      一切就像是在海面上扔下一颗小石子,甚至涟漪都没有翻出一点就消失了,大概这也是他们这些人奔忙一生的下场吧。

      蛰生站起来把窗户打开,摘掉一片枯黄却决不脱落的叶片,外面草丛氤氲的水汽瞬间散满了胸腔。深吸一口气,肺里某个地方漫起钝钝的疼痛,蛰生扯起嘴角,苦笑了一下。低下头便看见李灵被捕那天慌乱间遗落的柑橘已经腐烂,像个还在不断溃烂的伤疤,腐坏的汁水漫延开来,沾湿了自己刻意放在旁边的肺结核诊断证明。“真狠心啊李灵兄,连个橘子都要带走是吗?”


      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结尾句来自于卞之琳《距离的组织》

评论(3)

热度(22)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